翌日。
宁迁领着柳诗情来到奉天城西城门。
不同于奉天城别处，西城这边已然是一副守备森严、人迹罕至的迹象，甚至于本该在此的居民都搬走了许多，街道两旁，人去楼空。
瘟疫之祸，人人惶恐而避之。
而在西城之外的方圆十里，则是一副生灵涂炭的景象。
瘟疫之症被许多名医诊断为不可以医治的绝症，一旦发病就只能等死，且传染性极强。奉天城府衙为此头疼不已，奉天太守以快马上报于朝廷，最终得知宫廷御医也尽皆无可奈何。
官府仅能尽力阻止瘟疫的蔓延，眼睁睁地看着上千灾区群众就地等死。
期间也无奈处死过不少的失心病患。
宁迁不会去苛责凡人的做法。
毕竟这是“自诩仙人”的存在制造的灾厄。
仙人的手段，凡间之药不可医治，乃是常理，凡人也仅能试着把损失降到最低。
兴许是官府想营造出还在努力施救的迹象，就鼓励城中富商“施粥振灾”，每日辰时左右城中有名有姓的员外老爷们就会遣人来“施粥”。
施粥并非字面意义上的，给灾区群众布施米粥，而是制成面饼之类的手抓吃食，站在城头上抛给城墙下方的灾区群众。因为瘟疫传染性很强，不宜近距离接触，只能依靠此法。
先前宁迁为其算过命的童家人，来过几次。
童家靠着小作坊为济，财力不比那些真正的地主，也只能尽力而为。而那些真正有钱有余力赈济灾民地主富商，大多都是敷衍官命，草率了事。
不过，却有一人例外。
这人便是奉天城兴隆糖记的赵老爷赵兴隆。
这位赵老爷生平就乐善好施，在奉天城也有个“赵大善人”名头，受人吹捧。
行善向来不问缘由。
这位赵老爷在此次赈济灾民的事宜中显得特殊，就是他行事积极，每日辰时总能在西城城头上看见他亲自给灾民布施的身影。
宁迁今日来的巧，正好就撞见那赵老爷，领着极为扛着足足三层的大蒸笼的下人，抵达了这里。可见，蒸笼上还冒着热气。
宁迁本着来西城门看看情况的目的。
他寻思着，这重兵把守的情形下，要想不动声色接近灾区大概少不了麻烦，不妨设法随同这位赵老爷上城墙看看也好。
“赵老爷。”宁迁礼数周到地上前招呼，“可是来布施？”
赵兴隆一副慈眉善目，蓄着短须。他见之陌生年轻人却也未见诧异，礼貌点头。
“早闻赵老爷慷慨大义，如今一见果真如此！这让我等后生无不瞻仰。敢问赵老爷可否应允后生随同您一同上城墙布施？后生无力善举，却也想为灾情尽绵薄之力。”
宁迁身为天师，时常依靠话语说服他人，讲几句客套之言那也是朗朗上口的，不过略微敬意犹存。
好人应当被善待。
“好好好！既然后生有心，那就随我来！”赵兴隆爽朗笑道。
等到赵兴隆与城门看守的官兵招呼完，宁迁便陪同着上了城墙。
城下，聚拢着一群面色颓唐的灾民。
“赵老爷来了！”
“赵老爷菩萨心肠！”
“赵老爷，赏口吃的吧！”
“赵老爷……”
灾民们一见赵兴隆站在了墙头，尽皆兴奋了起来，高举着双手，在城下杂乱挤堆，吹捧与乞讨之声混杂，闹哄哄的。
宁迁神色怜悯地看着这一幕。
此时的他们与其说是一群病恹恹的人，反倒更像是将生命系于他人的动物。这是极为可悲的现实。
宁迁转移视线看向了远方，城外方圆十里内已然是一片死寂之相，没有任何希望与未来可言。
有晦涩的气机向上空升腾，凝聚成为凡人不可见的灰雾。
这是死去生灵的怨恨，亦是给世间断罪的死神，祂降临后，人世间注定迎来一场生灵涂炭。
孟初曦啊孟初曦，这可不是耍性子的时候……
宁迁知道瘟疫造就的影响已不容乐观，转而向着枯叶山庄的方向眺望了许久，神色忧愁而在心里呢喃。
瘟疫乃是由人为造就的杀孽，这会导致生灵死后的怨念不消。
众生怨念聚而不散，便化作怨鬼，向世间复仇。
众生之怨鬼，是寻常修士都难以化解的灾厄，希望仅能寄存在枯叶山庄的某位地仙。这便是宁迁让闻人灵梦转告孟初曦，密切关注瘟疫事宜的理由。
宁迁的修为有限，凭一人之力，难以做到完全抵御灾厄降临。
仅能尝试以他的方式，减缓怨鬼诞生的时间。
……
“好好好……别急，别急！人人都有，人人都有！”
赵兴隆吩咐下人打开蒸笼，依次向下抛冒着热气的白面馍馍，他虽是平和说着抚慰人心的话语，但也无力阻止下方灾民哄抢的激烈程度。
不论是灾民还是赵兴隆都心知肚明，此等哄抢之下，肯定是难以做到人人有份的。官府曾尝试过维持秩序，但是对于这些“亡命之人”来说，混乱却成了最佳的解决办法。
足足的三层大蒸笼来到最后一层，白面馍馍就快要见了底，但城下人群仍旧不见散去。
赵兴隆亲手拿上了最后一个馒头。
他沉重地叹了口气。其中蕴含着谁人皆可体会的无奈。
世人常说，行善讲究“帮人帮到底”。
可惜很多时候，行善之人都会面临心有余力不足的遗憾和困境。说到底，赵兴隆也只是个普通人，他的善心终究无法面面俱到。
宁迁查看过赵兴隆的命格档案。
赵兴隆主营糖精，手底下有着几座制糖作坊，也在奉天城开设了几家糖点心铺子。
早些年依靠传统的制糖手艺，没能把生意做到现在这般大。
某次放置糖浆的仓库被泥水冲垮，过了一阵后，准备重新翻修仓库，再挖凿地基，居然发现被黄泥水掩埋的糖全都滤成了雪花状结晶。
为此赵兴隆获悉了白糖的制作工艺，黄泥水淋糖法。
价格更为高昂的白糖为赵兴隆带来了更多的财富，他生意逐渐做大，一跃成为奉天城的顶尖富商。
难能可贵的是，他却从未被铜臭味俘虏。
认为当年白糖的制作工艺是上天对他的恩赐，致力于将这份恩情回馈于上天。
他经商成功后，频繁行善，博得了大慈善家的名头。
……
瘟疫来临。
赵兴隆积极响应官府的号召，几乎每一日都会差人到西城城头给城外的灾民发放新鲜的白面馒头，他唯恐馒头不禁饿，还特地在馒头里加了白糖。
时至今日，他已然供应了城外近千灾民将近半个月的口粮，一度影响到了作坊和铺子的收入，甚至和家里闹了矛盾，正面临无以为继的境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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